一
我歲那年，陳西也是。她媽媽張阿姨和我媽媽是很好的朋友，所以給我們?nèi)〉拿侄际且粯樱粋€叫陳西，一個叫蘇西。陳西比我大一天，自稱是我干姐姐，可是我從來沒有承認(rèn)過。
歲的我作為優(yōu)等生，在重點(diǎn)高中的重點(diǎn)班上擔(dān)任班長和團(tuán)支書，很是自命不凡。雖然每次張阿姨當(dāng)著陳西的面夸我的時候，我都很謙虛地說：“陳西也不錯啊。”可是潛意識里，我有點(diǎn)看不起她——這個連中專都托人才能讀上、只會談?wù)撘路突瘖y品、整天把“男人”這個詞掛在嘴上的女生。
可她對我是親熱的。她可以把我的家當(dāng)成自己家，一住就是三五天，除了晚上非要和我擠一張床，說些我根本不感興趣的話題以外，居然還隨便打開衣柜把我的衣服拿去穿，完全看不出我的臉色很難看。媽媽倒看出來了，很生氣地教訓(xùn)我：“蘇西你怎么就那么小肚雞腸呢?”根本不容我辯駁。我又生氣又委屈，對陳西自然更加排斥，我們始終沒有像媽媽所希望的那樣相處融洽。
二
就在那一年，發(fā)生了一件大事。陳西在保險公司工作的爸爸進(jìn)了監(jiān)獄，一判就是年，他花二十幾萬在外養(yǎng)情人的事也被發(fā)現(xiàn)。這突如其來的打擊讓漂亮的張阿姨一下子老了許多，陳西卻像個沒事人一樣，照樣和一群不良少年混在一起，經(jīng)常整夜都不回家。自認(rèn)為很忙碌的我，對這件事情的反應(yīng)，頂多是在媽媽嘆息張阿姨可憐時，添油加醋地譴責(zé)陳西沒心沒肺。
可是誰都沒有想到。
月里的某天，陳西聽到幾個同學(xué)在議論她，忽然毫無征兆地一屁股坐在地上，一會兒大哭一會兒大笑，在人來人往的操場上整整鬧了一個小時。后來，她開始無緣無故地打罵同學(xué)，或者在課堂上歇斯底里地大叫。張阿姨嚇得不行，帶她去檢查，醫(yī)生說是什么青春期抑郁型狂躁癥，可能是父親的事對她打擊太大了。最后學(xué)校只得讓她休學(xué)回家。張阿姨辦了提前退休的手續(xù)在家照顧她。
媽媽隔三差五就去陳西家看她們母女，我卻以功課太多為借口，一次都沒有去過。生了病的陳西變得更加不可理喻，她常常深更半夜打電話給我，反復(fù)地問我她漂不漂亮之類的問題……我只想耳根清靜，并沒意識到這個和我一樣年紀(jì)一樣敏感的少女，在許多個天光模糊的清晨和黃昏是多么寂寞，而一點(diǎn)點(diǎn)的耐心和友善，對她是多么重要。
三
我至今也不太清楚，陳西的病到底有多嚴(yán)重，怎么會被送到醫(yī)院精神科去。我和媽媽去看她，我踮著腳尖，從厚厚的鐵門上開著的小窗口里望進(jìn)去。她被綁在一張小小的鐵架床上，披頭散發(fā)，臉色慘白，瘦弱的身體痛苦地扭曲著，不斷發(fā)出凄慘的叫聲：“媽媽，我沒病，放我出去，我要去找爸爸。媽媽，我沒病……”隔壁病房跑出來幾個穿淺藍(lán)色條紋病號服的十多歲的男孩，把我們推開，爭先恐后地把身子貼在鐵門上，作勢要往上爬，一個個含混不清地說：“看美女啊，我要看美女。”張阿姨一屁股跌坐在走廊的椅子上面，泣不成聲，媽媽緊緊握著她的手。慘白的燈光下，我忽然覺得眩暈，精神科陰森的綠色墻壁的走廊，慢慢幻化成暗無天日的層地獄，充滿無數(shù)孤魂野鬼的怨氣和哭聲。我開始慶幸著自己的健康與自由，回家以后迫不及待地給朋友們打電話，興致勃勃地訴說我的見聞與感受。
多年以后，看到巖井俊二的電影《夢旅人》——精神病院的三個少年，周執(zhí)而沉默地走過爬滿青藤的圍墻，白云青森遼遠(yuǎn)，教堂里響起孩子清澈的歌聲……我忽然有了想哭的感覺，原來青春的美好、寂寞和尊嚴(yán)，曾經(jīng)如此坦然公平地被每一個人擁有，從來就沒有誰比誰更高貴。
四
半年以后，陳西有所好轉(zhuǎn)，被接回家去，但藥物的副作用讓原本可人的她越來越胖。沒有學(xué)可以上，她就整天在家睡覺，或者和以前的朋友們在外游蕩。我對她比以前更加冷淡，厭惡她不合時宜的紫眼影和紅嘴唇。而且，她雖然基本康復(fù)了，可還是常常亂說話，開口就是：“這個世界上好男人不多啊，像我爸爸那種……”我怕得要命，但她還是很喜歡我，甚至還有點(diǎn)敬畏。有一次她在我家，我在房間做題，她在我身后站了好久，才怯生生地問：“你做的是什么啊?”我沒理她，她又問：“這是三角函數(shù)，很難的，你怎么會知道!”她沉默了一會兒，輕輕地走出去，帶上了門。我聽見她在外面對媽媽說：“妹妹真聰明啊。”
我生日那天，中午和一大群同學(xué)吃完飯，走到學(xué)校門口，隱約聽到有人叫我。回過頭，猛地看見馬路對面，陳西正向我殷勤地?fù)]手。她居然夸張地燙了一個爆炸頭，一身新娘結(jié)婚敬酒時穿的那種很土的大紅套裝，漁網(wǎng)襪，大紅高跟鞋。天啊，在這么多同學(xué)面前，我怎么好意思說她是我干姐姐。我裝作沒聽見，低頭往前走。可是陳西還是興沖沖地迫了上來。“妹妹，妹妹!我買了個好大的蛋糕……”她用極為夸張熱情的語氣喊道，然后把手上的蛋糕遞給我：“昨天媽媽買了這種蛋糕給我，我覺得很好吃，所以今天也買了一個送給你……”我這才想起，昨天是她的生日。但對著那張濃妝艷抹得有點(diǎn)可笑的臉，我只是說：“好吃你就自己留著吃吧，我不愛吃這個。”然后就轉(zhuǎn)身匆匆走了。
同學(xué)們立即開始七嘴八舌地笑我：“蘇西，你怎么認(rèn)識這么怪異的人啊?”我的臉一紅，小聲說：“她……精神有問題啦。”“哈，真搞笑，腿那么粗，居然還穿漁網(wǎng)襪!”張揚(yáng)而刻薄的笑聲一浪高過一浪，在那個冬天的午后澎湃了一陣，很快就被這個城市的喧囂淹沒，就像陳西一直沒有回頭的背影消失在人群里，一瞬間就再也找不到。
五
從那以后，陳西再也沒有找過我。聽媽媽說，陳西徹底“墮落”了，換了一個又一個男朋友，基本不再回家，張阿姨都不清楚她在哪里，在做什么。我把陳西的事情眉飛色舞地講給和我最好的男生林宇聽，還調(diào)侃地取了一個標(biāo)題：一個少女的失足史。林宇也笑，他說：“還好你沒被她帶壞。”我自豪地答：“切，怎么會。”
高考結(jié)束以后的暑假，有一天夜里點(diǎn)，唱完ktv，林字匆匆地送我回家。在一處偏僻的十字路口，昏黃的路燈下，我隱約認(rèn)出幾百米外的拐角處，陳西正和三個男人走在一起。她穿得花花綠綠，吊著其中一個的胳膊，放肆地大聲笑著，聽得我一陣肉麻。我捅捅身邊的林宇：“喏，看到了吧?那就是陳西。”林宇說：“你怎么不叫她啊?”我白他一眼：“躲都躲不及呢。”林宇皺了皺眉，小聲說：“那三個男的看著不像什么好人……”我猶豫了一下，終于還是扯著林宇朝相反的方向走了。
兩星期以后，我到成都的大學(xué)報到。媽媽在電話里哽咽著告訴我：“陳西被人打了，送進(jìn)了醫(yī)院。”我漫不經(jīng)心地說：“呵，她打架又不是第一次。”電話那端，媽媽擔(dān)憂地說：“這一次，被踢了幾腳，以后……再也不能生育。”我呆住了，大腦一片空白。媽媽的聲音變得那么不真實(shí)：“說是和一個中年人有什么感情糾紛，那人惱羞成怒，叫了兩個人，把她騙到什么地方拳打腳踢了一頓……”
我不禁有這樣一種念頭：陳西走到今天跟我有一些關(guān)系，雖然后來林宇一再跟我說這不是我的錯，可我不止一次悲哀地想，假如那天晚上我叫住了喝醉酒的她，假如我關(guān)心地問她一句你去哪里，假如我及時把這件事告訴張阿姨……一個念頭就可以輕易地改變一個人的命運(yùn)，這是不是一種殘酷?然而更殘酷的是，我突然意識到我所謂的純潔的青春，在一個最應(yīng)該善良的年紀(jì)，我可以為一個乞丐落淚，為一部電影哭泣，卻一次次在那張?jiān)臀乙粯哟郊t齒白的干凈的臉面前，冷漠而輕蔑地轉(zhuǎn)過身去。
六
歲，我大學(xué)畢業(yè)，考上研究生，坐火車去了更遠(yuǎn)的地方，看起來前途一片光明。陳西晚上在酒吧賣酒，其余時間去向不明，穿塊一雙的靴子，給張阿姨買k-ⅱ的面霜。這些都是從媽媽嘴里聽來的。我們的生活，不再有任何交集。我再一次快要忘記這個人了，連同記憶里那片小小的陰影。如同曾經(jīng)，我愚蠢地忽略掉她想和我分享的友情。
寒假回家，媽媽鄭重地遞給我一本粉紅色的日記本，是張阿姨偶然在家里找到的陳西的日記本。媽媽悲哀地說：“其實(shí)，我們誰都沒有認(rèn)真聽過她在說什么。”我只順手翻開了一頁，眼淚就猝不及防地落下來。那一頁上面，陳西用清秀的字跡赫然寫著：我很想像蘇西一樣有爸爸，我很想像蘇西一樣，好像從來都不寂寞。
日期是年，我們都是歲的那一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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