歲那年,我便離開了父母,只身到離家七公里遠(yuǎn)的鎮(zhèn)上讀初中。
當(dāng)時,學(xué)校的寄宿生活條件極差,尤其不便的就是用水問題,一兩百號寄宿生,只有一個水龍頭,而且每天只能放兩次水,早晚各一次,一次一小時。為了解決每天清晨的排隊之憂,我們每個人都備了一個水盆,傍晚打水,供第二天早起洗涮用。
那時,我們最怕的就是冬季了。冬天的日子,氣候干燥,水源枯竭,學(xué)校的抽水機常把井底的渾水都抽出來了,還不夠用。于是,宿舍區(qū)里便常出現(xiàn)“搶水”事端,一些高年段的男生晚上總懶得打水,大清早才來搶水,而且特別橫,一些女生,以及像我這般瘦弱、膽怯的男生,只能怯怯地站立一旁,望水興嘆。
元旦后的第三個星期五,一大早,那些高年段的“懶蟲”,便將水池圍了一圈,有的甚至還蹲到洗漱槽沿上洗漱,一副盛氣凌人的模樣。
突然,人群中傳出了一陣爭吵聲,緊接著,一個紅色的小臉盆從人堆內(nèi)飛向了天,紅臉盆在空中翻飛幾下后,落葉似的飄落在了不遠(yuǎn)的草坪上。這時,一個披著長發(fā)、穿著紅色風(fēng)衣的女子,從人堆里擠了出來,一邊抹著淚一邊撿起臉盆,而后往教學(xué)樓旁的宿舍區(qū)跑去……
這一幕,恰巧被剛從宿舍的臺階下來,要去班級參加早自修的我撞見了。“謝老師——”我驚訝得不由失口叫了出來——她是我們的班主任,今年剛從師范學(xué)校畢業(yè),這學(xué)期分配到我們學(xué)校,任教我們語文學(xué)科,因為我的作文寫得還不錯,她便讓我擔(dān)當(dāng)語文課代表。她個子不高,托著一副眼鏡,屬于那種長相很清秀而又有點矜持的女性。但在我們面前,她總是特別溫和、善良,班級的同學(xué)都喜歡她,尤其是她在黑板前側(cè)著身抄寫板書,粉筆不小心從手心滑落地板,在她俯身撿時,那柳條般的黑發(fā)便從她的兩頰垂落下來,那一低頭的美,恰似一朵水蓮花不勝涼風(fēng)的溫柔,常讓坐在前排的我感到有一種溫暖的東西,在青春的心里涌動。
那天上午的語文課,謝老師依然像往常一樣,帶著溫和的笑走進(jìn)教室。我呆呆地坐在位置上出神。清晨在空中旋轉(zhuǎn)的那個紅臉盆,以及慢慢消逝在晨光中的那個孤單的身影,重新在我的腦海中流轉(zhuǎn)鮮活,望著講臺前嗓子略帶沙啞的她,望著她眉宇間的那絲傷心的憔悴,一種未曾有過的心疼,漸漸地直往我的心頭升騰。那一節(jié)課,我徹底分心了,滿腦子都在想著,如何才能讓她走出今天的憂傷。臨近放學(xué),我終于想出了一個妙法子來。我迫不及待地把它寫在紙上——我真誠地邀請了她,希望下午放學(xué)后一起騎自行車到郊外去玩。心里只想:愿郊外的藍(lán)天、草地與飛鳥,能帶走她今天的悲傷與不快……寫完后,我夾在了上午的作業(yè)簿里,一同交到了她的手里。
然而,下午放學(xué)后,我卻在自行車旁猶豫不前了,伏在車架前的雙手不由地冒出汗來,在此前,我從未與女同學(xué)打過交道,何況是老師!半天后,我還是帶著忐忑和不安的心往校門口騎去——掏心窩,我真有點希望她沒能看到那張字條!
終于到了校門口。正當(dāng)我四下環(huán)顧時,路旁的樹蔭下傳來了一個細(xì)細(xì)的聲音:“我在這兒呢。”我抬眼一瞧,是她!夕陽下,她給了我一個微微的笑容。
暖暖的夕陽照在她的臉上,她的微笑融入了多彩的余暉中,讓我充滿清新、羞澀的緊張。我沒想她真的會赴約,更沒想她一改上午悲傷的神情!她的舉動令我有些茫然無措。
“走吧——”隨著她的再次呼喚,我從僵硬的神情中回神過來,迎著美麗的夕陽,我大膽地回饋了她一個羞澀的笑。
頭一次與自己的老師騎車玩,我的心底充盈著自豪與興奮。我與她,一起穿過小巷,在凹凸不平的山路中,一路搖擺著。我不時地回頭看一眼跟在后面的她,冬天山里清涼的風(fēng),不時將她的秀發(fā)高高飄在身后,她左搖右晃地踩著車子,風(fēng)里不時地傳來她“咯咯”的笑聲,在我的身體里回旋著,驅(qū)散了彼此一日來淤積于心中的那片陰郁……
100這時,我突然想起平日同學(xué)單手騎車的那種“酷斃”樣,心中一股想讓她更開心、快樂的感覺油然而生。于是,我慢慢加大了踩車的腳力,并高高地舉起左手,向著身后的她不斷地?fù)]舞著,呼喚著……在兩耳生風(fēng)中,我只聽到她傳來的甜甜的聲音——“慢點,慢點……”
夕陽下,我們盡情地踩著腳踏板,一前一后地在坑坑洼洼的泥路上搖晃前行。正當(dāng)車子要繞過一個小拐彎時,前方突然冒出了一輛拖拉機,危急時刻,我趕忙一個急剎車,然而,由于慣性的作用,我連同車子一起翻飛到了路邊的草地上。我的第一直覺是,告訴她,讓她趕緊靠邊!頂著疼痛,我迅速翻過身子,正當(dāng)我要開口喊時,才發(fā)現(xiàn)她早已扔掉車子,正飛也似的奔向我這兒來……
我呆坐在草地上,只感覺渾身劇痛。她從袋子里掏出了手帕,輕輕幫我一下一下地擦去臉上的泥土和血水,那一刻,幾乎是我最近距離地看著她——黃昏的柔光下,她的臉是那樣的甜美和舒展,她的雙眸是那樣的清澈和明亮……突然,我猛地看到,她的眼角慢慢有清亮清亮的液體溢出——她在流淚!我的內(nèi)心霎時感到一陣自責(zé)和難過,原本想驅(qū)散她心中那隱隱的情緒陰霾,沒想?yún)s讓她愈加的傷心。
然而,她卻一邊幫我擦著傷,一邊笑著說道:“沒事,沒事,我已經(jīng)很快樂了……”
后來,我們一起坐在那流沙般溫暖的黃昏里,我靜靜地聽著她談童年的生活,人生的夢想……直到太陽滑落邊際,我們才慢悠悠地踩著暮色歸來。
多年后,每每走過鄉(xiāng)村小道,見到少年騎自行車從身旁風(fēng)馳而過,便會想起那段事、那位老師,心里總覺得很美……時光在青春的步履中靜靜地流淌,年齡是一種距離,而年少是一種財富,在那青澀的歲月里,彌散于冬日夕陽下那份悠悠的師生情義,填滿了我剛剛步入人生路途的記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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