湘妃淚

　　娥皇、女英者，乃堯皇之二女也；長曰娥皇，次曰女英；二人皆天資聰穎，形貌昳麗，楚楚動人。先是，堯因其胤子丹朱平庸，殊難承載奉天承運(yùn)之大任，故意欲禪其天下于虞舜，厘降二女于媯汭以妻舜，而觀厥刑焉。娥皇、女英二女承事舜于畎畝之中，不以堯皇之女故而驕奢泰墮，克勤克儉，謙恭遵禮，思盡其婦道。堯乃試舜五典百官，靡不克治。舜舉八愷，使主后土，以揆百事，莫不時序。復(fù)舉八元，使布五教于四方，內(nèi)平外成。又流放四兇族，遷于四裔，以御螭魅。使納于大麓，烈風(fēng)雷雨弗迷。堯乃言于舜曰：咨，汝舜！詢事考言，乃言底可績，三載。汝陟帝位可也。及堯崩，舜攝帝位，冊立娥皇為帝后，女英為帝妃；母儀天下，堪稱懿范；夫唱婦隨，內(nèi)外和諧；大內(nèi)之中，其樂融融焉。

舜踐帝位三十九年，勵精圖治，克己奉公，使禹平治天下水土；命稷播時百谷；使契為司徒，敬敷五教；使皋陶作士，五刑有服；使益掌山林，草木鳥獸皆馴；以夔為典樂，擊石拊石，百獸率舞；神人以和，萬民咸熙，天下歸心。會江南九嶷之地有九惡龍滋事，發(fā)為洪災(zāi)，沖禾稼，毀民居，為害甚烈，黎民苦不堪言。舜帝憂以天下，樂以天下，罔顧年事已高，乃決意望南巡視，為民除害抒困。娥皇、女二妃意欲同往，隨侍其側(cè)，以料理其飲食起居。舜帝不忍勞累二妃，遂以路途迢遙、山高林密、跋涉艱難為由婉拒之，二妃是以不得隨其南行。舜帝更命大禹代攝朝政，總揆百官政事；旋即僅率隨扈數(shù)人，星夜微服潛行南下矣。

舜帝南巡后，山隔水阻，悠悠數(shù)載，杳無音訊。二帝妃獨(dú)守宮幃，主持宮內(nèi)諸事，有條不紊，殊無罅漏。只因思夫心切，遙望南天，鎮(zhèn)日里以淚洗面，寢食難安，憂心如焚，卻又萬般無奈其何也。后忽聞得流言飛語曰：舜帝因年過期頤，以衰朽老邁之軀，不堪風(fēng)霜雨露日炙之辛苦，遂染沉疴，一蹶不起，駕崩于蒼梧之野，草草墓葬于江南九嶷山下矣。

娥皇、女英聞此噩耗，悲慟慘怛于心，日夜哭泣，哀傷不止。幸得宮中女官者流，百般勸解，稍緩其頰。二帝妃乃相與言曰：帝君與我姊妹二人，伉儷恩深，情同手足。夫君南巡，數(shù)年不得見面；現(xiàn)既已歿于江南瘴癘之地；因路途遙遠(yuǎn)，遽爾而逝，吾二人未及面聆臨終遺言，亦未能瞻仰其遺容，豈不抱憾終身乎耶？吾二人當(dāng)不避艱難險(xiǎn)阻，一路南下，尋覓夫君墓廬，恭奉祭奠禮儀，上告蒼天，下稟后土，以渲瀉我二人纏綿無盡之哀思也。

二帝妃嫁與舜帝后，雖是夫妻恩愛數(shù)十載，娥皇卻不曾生育；唯女英為舜帝生產(chǎn)一子，名曰商均。舜帝老年得子，自是寵若掌上之明珠。然察驗(yàn)多年，終覺其子商均資質(zhì)平庸，難承大任；乃薦大禹于天，視以為嗣。舜帝既崩，三年之喪畢，禹辭辟舜之子商均于陽城。天下諸侯皆朝禹而去商君，商均秉持父皇遺命，固辭天子大位辭讓于大禹。大禹于是南面朝天下，取國號曰夏后。

商君見二母后執(zhí)意南行，雖經(jīng)極力勸阻，亦未能奏效；遂乃求助于帝禹，以阻其行程。帝禹因念二帝妃傷心過度，殊堪憐見，卒拒商均之懇請，成全二帝妃南下謁陵之行。二帝妃乃會同隨侍男女人眾，一路兼程南下，陸行乘車，水行乘舟，泥行乘橇，山行乘轎；費(fèi)時數(shù)月之久，來至云夢大澤上之洞庭山。

上古之時，云夢大澤方圓數(shù)千里，浩瀚汪洋，橫無際涯。洞庭山乃一蠻荒島，孑孓孤懸于萬頃浩渺波濤之中。島上有一漁家小村，世以捕魚為業(yè)，聊以度日糊口。村中有老漁父有感于娥皇、女英不辭艱辛，遠(yuǎn)道來謁舜帝墓廬，遂乃殷切告之曰：舜帝南來，智斗惡龍，隨山浚川，篳路襤褸，啟其山林；開溝泄洪，造福蒼生黎民，可謂勞苦功高矣。九條惡龍，除去五條，尚余四條；根治未果，齏志而歿，頗讓人聞之墮淚也。時下正值汛期，洞庭山至瀟湘一帶水路，時有蛟龍出沒造孽。二夫人南去，恐生不測；何不鳳蹕暫駐于此洞庭山漁村，待等風(fēng)平浪靜之時，再行南下，殊不為遲也。不知二帝妃，意下如何乎？娥皇、女英二帝妃無奈，唯有落帆逗孤島，與侍從一行人等，暫且落宿于荒島漁村之上，相機(jī)南行。

蛟龍兇惡，水患難平；南下之行，遙遙無期。二帝妃行程既被阻，思夫之心日熾，遂日日佇立于島丘之上，遠(yuǎn)眺九嶷方向，手扶綠竹，哀傷號泣，淚枯刮眼，繼之以血?；膷u上遍生苦竹，日復(fù)一日，只因竹染帝妃之血淚，而凝為斑竹矣。漁村之人見二帝妃哭狀可憐，哀毀骨立，勸之無益，聽之不忍，愛莫能助；唯有以島上僅存之粗糲魚飯?jiān)缤磉M(jìn)貢之，聊以表其荒野臣民之耿耿寸心。

月圓之夜，九嶷山下舜帝幽靈鉆出墓廬，悄然出巡于瀟湘之野，忽聞洞庭荒島之上，隱隱傳來嚶嚶啜泣之聲。舜帝幽靈遂乘一縷清風(fēng)明月，飄搖來至洞庭荒島上空，低頭俯瞰荒島行景，見是二帝妃方在月光下遙望九嶷山哭祭夫君。舜帝幽靈見狀，胸臆間痛如刀割，何堪悲憤之情。思欲降落島上安慰，卻又憚于陰陽相隔，幽明難通，倉促顯形，庶難免有嚇壞二帝妃之虞焉。死生之間，陰陽睽違，間隔雖只存在于一線之間；卻甚于隔山隔水天壤之隔也。是夜，舜帝幽靈乃托夢于二帝妃曰：“吾與汝二人陰違陽隔，覿面無緣。此去九嶷山山高路遠(yuǎn)，蛟龍作惡，非汝二人之力所能到達(dá)也。愛妃一行人眾困居孤島，地僻人疏，含辛茹苦，多有不便。何不即時回歸帝都，衣溫食飽，供奉有序，免受此等漂流之厄難。人固有一死；待到百年仙齡后，汝二人魂魄再度南來，上九嶷山與我廝會，吾等三人庶可以生生世世，永不分離也”。

二帝妃于夢境中見是舜帝幽靈前來，多年不見，栩栩如生，和藹如前，遂上前合力拖住道：“難得君王重情如此，躬身蒞臨湖島，前來探詢賤妾二人；此恩此德，巍巍如山，淵淵似海；能得君王不忘舊情如此，吾二人死亦瞑目矣。渺渺魂靈，漂泊無所依棲；吾二人愿隨君王結(jié)伴而行，同返九嶷墓廬也”。

舜帝幽靈聞得二帝妃由衷之言，感喟不已，抑制不住幾行昏濁老淚，潸然滾落于襟懷前，動情言曰：“二愛妃久違，故情依未改；頗讓我感銘在肺腑間也。怎奈汝二人陽壽未盡，來日方長；當(dāng)于帝都中好自為之，頤養(yǎng)天年；春花秋月等閑過，柳綠桃紅年復(fù)年，享何等不盡之福樂也！豈可為吾枯木朽株之煢煢孤獨(dú)游魂，而辜負(fù)了汝二人之千金貴體乎”？舜帝幽靈言訖，幾度哽咽，幾度啜泣，渾身為之顫栗不已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