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坐在餐桌旁修改自己的一篇兒童詩稿，夜?jié)u漸深了。男孩房里的燈仍亮著，他在準(zhǔn)備那些考不完的試。我說：“喂，你來，我有—篇詩要給你看！”他走過來，把詩拿起來，慢慢看完，那首詩是這樣寫的： 尋人啟事 媽媽在客廳貼起一張大紅紙 上面寫著黑黑的幾行字： 茲有小男孩一名不知何時(shí)走失 誰把他拾去了啊，仁人君子 他身穿小小的藍(lán)色水手服 他睡覺以前一定會(huì)念故事 他重得像鉛球又快活得像天使 滿街去指認(rèn)金龜車是他的專職 當(dāng)電扇修理匠是他的大志 他把剛出生的妹妹看了又看露出詭笑： “媽媽呀，如果你要親她就只準(zhǔn)親她的牙齒。” 那個(gè)小男孩到哪里去了 聽說有位名叫時(shí)間的老人把他帶了去 卻換給我一個(gè)比媽媽還高的少年 正坐在那里愁眉苦臉地背歷史 那昔日的小男孩啊不知何時(shí)走失 誰把他帶還給我啊，仁人君子。 看完了，他放下，一言不發(fā)地回房去了。第二天，我問他： “你讀那首詩怎么不發(fā)表一點(diǎn)高見？” “我讀了很難過，所以不想說話……” 我茫然走出他的房間，心中悵悵。小男孩已成大男孩，他必須有所忍受，有所承載。我所熟知的一度握在我手里的那—雙小手猶如飛鳥，在翩飛中消失了。 僅就在不久以前，他不是還牽著妹妹的手，兩人詭秘地站在我的書房門口嗎？他們同聲用排練好的做作的廣告腔說： 好立克大王 張曉風(fēng)女士 請(qǐng)你出來 為你的兒子女兒沖一杯好立克 這樣的把戲玩了又玩，一杯杯香濃的飲料喝了又喝。童年，繁華喧天的歲月，就如此跫音漸遠(yuǎn)。 有一次，在朋友的墻上看到一句英文格言： “今天，是你生命余年中的第—日。” 我看了，立即不服氣。 “不是的”，我說，“對(duì)我來講，今天，是我有生之年的最后一天。”最后一天。來不及的愛，來不及的飛揚(yáng)，來不及的期許，來不及的珍惜和低回。 容我好好愛寵我的孩子，在今天，畢竟，在無窮的歲月里，今天，仍是他們今后一生—世里最最幼小的一天啊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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